椅子之于人是领地的象征,在职场,它代表着身份和地位;在家中它代表着个人领地;在公共场合,它代替双脚承载身体的重量,让人得以喘息。从心理学上讲,人们需要一个座位也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安放自我的领地,所以座位会被赋予社会意义。坐在哪里,怎么坐不是简单的生理活动,很多时候它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在各种有两个以上的人的场合坐在哪里东西方都讲主宾长幼尊卑,坐错了便是失礼。
而怎么坐的含义同样丰富多彩。
让人正襟危坐东西方都有经典款,直立的背板让人的身体必须保持端庄严肃,这番威仪是为了让交往有规矩可循,也为了确立自己的身份。
左上:《韩熙载夜宴图》局部。右上:宋太祖像。左下:荷兰Het Loo王宫享膳厅。
右下:荷兰Het Loo王宫拜谒厅。从上面各图中可以看到椅子的背板都是直立的。东西方都以直身就座来体现庄重和权威。这个认知到今天也没有改变。
那些让人端坐的椅子在心理上是对人有约束的,但这约束的背后是“你有责任控制好你自己,因为坐在这张椅子上的是一个体面的人”,这种将责任与身份捆绑在一起的制约到今天也是被人们熟悉并认可的,所有正式场合的坐具都只能让人以端庄的方式就坐即是对这种价值的信守。而在古典主义时代,即使是普通百姓是有“坐相”的。
让人放松的坐具东西方也有诸多案例,坐姿的时代性演化不是因为人的生理基因有什么变化,而是人对自身欲望的满足方式有了不同的诉求。
那些让人可以将身体摆成各种姿势的坐具让坐者借此表达各种情绪,“因为坐具如此,我这样表现就没有违和感”的合理性随着现代主义对个体价值的肯定而被充分成全。
仰躺、蜷坐、凹造型……任由身体恣意的价值观不仅是在解放身体,也是在否定既往对人“应该如何”的一系列标准。人们想尝试不同的坐姿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体验,而这些体验里所释放的欲望对自己到底有多重要。
左上:HarryBertoia设计,钻石椅(1950-1952)。右上:Gerrit Thomoas Rietveld设计,红蓝椅(1918-1923)。
下:Verner Panton,潘通椅(1965)。这组彻底颠覆了传统椅子形象的设计集中诞生于上世纪上半叶,那个时期欧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发生了巨大的思想革命和技术革命,新时期里,由新观念和新技术共同催生了这些作品,彻底改变了人们的就座方式。
现代设计师对椅子的想象分为几个层次:
不同的外观包括材质、色彩、线条可以传递什么情绪和价值观?
不同的就坐方式可以成全什么需求?
不同的坐具可以分解出人的多少个侧面?
第一条催生出大量的设计,以至于人们总可以找到对应他情绪或价值观的一把椅子;
第二条启发了使用者对自身需求的深度了解和辨析,在不同的坐具上,自身身体的感受和由此带来的心理感受都是什么?哪种才是更长久陪伴自己的感受;
第三条是对设计师挑战最大的层面。每个人都有假面具,都有显露出的面向和潜藏的面向,显露出的面向通常是当事人乐于让别人看到的,甚至会去强化它,以便让别人循着这个方向形成对自己的认知,那些表演性的家具可以支持人实现这个面向的需求,符号感很强,甚至带有某种宣言式的姿态,这让拥有者无需多言,也可以向人表明自己的价值取向。
但还有一些面向是人自己尚未觉察、或者不想被外人看到的、只能和亲密的人分享的。针对这个面向选择的家具通常是主人最经常使用的,如果是为自己选一张椅子,一定是停留时间最长的——那张椅子的面料让皮肤觉得最亲和,色彩让人觉得最悦目,安顿身体的方式让人相信最像真实的自己。
例如,人是很缺乏安全感的,所以总是要寻找各种证据来让自己相信安全是有保障的,能坐着、尤其能舒适地坐着会让人觉得有某种踏实的感觉。如果这张椅子能让人较长时间地停留,这停留还不是像坐在办公椅上是为了完成永远也完不成的工作,仅仅是坐着本身就能让人少一些焦虑,不用担心演砸了,此刻只需好好演自己,那么这张椅子就是有魔力的椅子了,因为它让人以为可以在此处于此时成为可以被悦纳的自己。
左:Arne Jacobsen设计,天鹅椅(1957-1958)。右:Eero Aarnio设计,球椅(1963-1965)。
奉行家庭价值本位和集体价值本位的年代,社会资源的享有原则不以个体需求为主导,当人类生产力水平大幅度提高后,有了充分满足个体需求的能力。
如今对个体价值的推崇已经到了需要反省的地步了,对家庭价值和集体价值贬抑使我国独生子女一代被灌输“成就了自我,自我就能负荷一切生活的重担”,这一点西方现代史已经用事实给出了答案。这几年,由互联网经济重启的集体主义价值观在消解上个世纪下半叶个体价值本位带来的一些弊端。经历过个人主义至上的西方战后一代以他们的人生经历认识到在个体价值、集体价值和家庭价值三者之间建立一个良性的平衡,更符合人类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目标。
所以,在今天,为自己选一把椅子的同时,能在多大程度上与家人共享,如何寻找与他人的共性从而基于共性来选择一张椅子是一种生活态度,个人独有的坐姿是否要作为划分自他领地的理由,共享空间里为个性预留多大的空间才不被认为是浪费资源?为了获得个性的表达空间需要他人避让到什么程度?个性究竟是个人的事,还是需要他人成全的事?
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将影响设计运用多少资源在多大程度上满足被不断细分的个性需求。
当我们作为制造者要设计生产一张椅子或作为消费者要选购一张椅子时,被什么价值观支配就决定了我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而这些选择的后果决不是怎么坐上去这么简单。
一张让人端坐的椅子与一张让人慵懒的椅子塑造的生活方式和个人作风是迥然不同的,在人会受感官制约的前提下,如何调动感官的觉受,其实就是在如何引导人心的走向,一张让人始终端坐的椅子也许会让人感到压抑,但也会让人学会自律和节制欲望,而一张让人懒散的椅子会让人缓解压力,可是难道不会消解一个人的上进心吗?
回答这些问题不在于椅子本身,而在于我们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欲望不是我们的敌人,对它的执着才是。”满足欲望不是过错,但极力满足各种欲望就是悲剧的开始,因为欲望绝不会有罢手的时候,所以懂得这种追逐的荒谬是一种生活的智慧。
设计虽然有责任满足欲望,但如何去满足是需要智慧的。
2019年2月18日晚,意大利传奇设计师、建筑师及设计批评家,Alessandro Mendini(亚历山德罗•门迪尼)在米兰逝世,享年87岁。
2019年2月19日,CHANEL的总设计师Karl Lagerfeld(卡尔•拉格斐)因病于巴黎去世,享年85岁。
这两位划时代人物的离世再次强调了一个时代的落幕。那是一个优雅与叛逆并存,传统与现代握手言欢的时代,设计给人们的想象力提供了坚实的翅膀,既呵护了自由,也充分实现了体面。
新的时代里,我们面临的是自然环境恶化、文明的冲突加剧、全球竞争的市场,既往的价值观和手段不足以帮助我们获得持续的发展资源,那么什么才是设计为之努力的方向?还有什么价值是需要新一代设计师创造的?
被时代选中的人,都对选择他的时代负有责任。
(原标题:从设计的角度来谈,我们究竟需要一张什么样的)